文匯報記者 柳青

春節檔后，院線電影里很少有單片票房破億，但可以選擇的影片國別和類型多了起來，一些過往只在影展場合看到的作品在這個春季檔期公映。今起上映的三宅唱導演的《黎明的一切》就是其中之一。

在日本當代影壇，三宅唱是不能被忽視的一位導演。東京大學的前校長、電影評論家蓮實重彥對他的評價極高，認為他是“日本電影第三黃金時代的代表導演”——1920-1930年代的早期電影是第一黃金時代，1950年代的第二黃金時代為全世界輸出了黑澤明、小津安二郎、溝口健二等大師導演，眼下的第三黃金時代由濱口龍介和三宅唱開啟。然而，三宅唱的電影在日本之外并不容易看到，因為他堅持自己的作品必須在影院進行線下放映，拒絕DVD化和流媒體發行。又由于他的電影反類型、反通俗情節劇，這類電影在日本以外的放映，通常只在影展等場合。新片《黎明的一切》能進入中國的院線，對導演和中國觀眾而言，都是意外之喜。

三宅唱不是因為“喜歡看電影”才走上創作之路。他在少年時代不是電影愛好者，初中時，父親送他一臺索尼攝像機，他帶到學校為校園文化節拍攝紀實短片。這段經歷讓他意識到，他喜歡的文學、音樂和體育，可以用電影這種媒介綜合在一起。這個特殊的創作起點決定了三宅唱后續作品的獨特氣質：強烈的作者色彩，注重個體感知，抒情底色，把電影的視聽當作交流生命經驗的寫作方式。

他用iPhone拍攝系列紀錄片《無言日記》，認為“被大自然觸動的體驗，都是在鏡頭里發現的”；他拍《你的鳥兒會唱歌》，欣賞女主角石橋靜河“率真，毫不掩飾自己的感受，不假思索地作出直接反應”。在他的電影里，無論鏡頭對準了自然或人，最重要的總是“直接的感受”，而不刻意經營敘事電影所追求的情節和邏輯閉環。

《黎明的一切》第一個畫面是滂沱的雨水，大雨浸透草坪，雨水在地面匯成水流，天地之間風雨模糊，全身濕透的少女躺在路邊的長椅上。這是一段能激起觀眾身體感受的畫面，而電影后續的內容與身體密切相關。女孩藤澤患有嚴重的經前期綜合征，在特定時期會情緒失控甚至崩潰，為此在工作場合和生活中屢屢發生事故。男青年山添罹患恐慌癥，不得不放棄原來的工作。這是兩個被世俗觀念判定為“不正常”的病人，他們在一家邊緣化的小公司相遇。那是一家做青少年顯微鏡、望遠鏡等器材的老字號家族企業，帶著公益慈善的性質，老板多年來不能釋懷于弟弟的自戕，仍要定期參加悲傷互援會，公司的頂梁柱大姐是獨自撫養混血孩子的單親媽媽，剩下的員工也因為各種原因無法“正常社會化”。山添初到公司時，嫌棄這群人“得過且過”，公司一副隨時要倒閉的沒落樣。

從開始到結束，沒有驚心動魄的故事，沒有驚人翻轉的事故，也沒有聲淚俱下的勵志升華。藤澤和山添各自按部就班地生活、工作，偶爾發生交集。他們都在工作中疾病發作，身邊的人們安之若素地應對，他們互相之間力所能及地照應，但也只是限于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。電影里沒有出現“戰勝疾病、人生開啟新篇章”的正能量敘事，也沒有發生孤男寡女的羅曼司。正相反，男青年那個一直陪伴他、照顧他的女朋友最終下定決心離開日本，去倫敦開始她的新生活；藤澤為了照顧出了意外、需要康復療養的媽媽，決定辭職回老家。他們倆，以及這部電影里出現的形形色色的人們，就像電影末尾給孩子們辦的天文公益講座里提到的群星，偶然在夜空相遇，終究沿著各自的軌跡運轉下去。所有人終要獨自面對“有病的”身體或內心，繼續迎接開放式的未來。事實上，不存在困難被解決的美好結局，就像三宅唱說的：“如果在電影里什么都能解釋，什么都能解決，這是一種傲慢。”

評論家佐藤忠男說：“作品內容越是沒有稱得上故事的故事，越是沒有像樣的戲劇因素的表現，它本身就越純粹。”三宅唱的電影具有這種純粹的質地，他始終關心的是讓一群具體的人，在電影里生活著。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電影是自然主義的生活流影像。評價他的電影“沒有劇作，沒有技巧，清湯寡水”，這是很深的誤會。他的電影有著清晰的樂感。《惠子，凝視》因為女主角拳擊手的身份，拳擊運動的特點賦予了影片獨特的節奏感，帶來的觀看感受是直接的。《你的鳥兒會唱歌》和《黎明的一切》都是音樂性很強的電影，尤其后者，可以當作電影譜寫的雙主題變奏曲。影片的情境和細節如同嚴密運行的音符，看起來是樸素和簡潔的，組在一起形成了“人間”流動的情狀，既有清晰的旋律，更有豐富的和聲。

焦菊隱曾經評價契訶夫：“他鏟除了虛偽的戲劇性，提供出生活的全貌，擴展了生活的寬度。他讓人們透徹地經驗人生，把握它的脈動和形態，而不是分析它的表面。”在三宅唱的電影里，也看到了這樣的可能性，事實上，任何真正關心“生活中絕大多數痛苦難堪的人們”的藝術家，誰能逃開契訶夫的影響呢？三宅唱是不例外的，《黎明的一切》以及他的更多電影，刺激并喚起觀眾感受生命、感受他人。在這些看似平平無奇的畫面上，冰冷的雨水和稀薄的陽光，午后的微風和深夜的月光，風中狂舞的綠樹和漫天移動的星斗……所有外在于人物的存在，都在調度、發揮著人類的內心形態，讓人們重新觀察并發現生活的實際律動。